王祁 | 20世纪以来“夏代怀疑论”驳议
20世纪以来“夏代怀疑论”驳议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王祁
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理论研究所副研究员
【提要】 关于夏代是否为信史,乃至夏代是否真实存在,学术界认识不一。自20世纪以来,“夏代怀疑论”有一个从怀疑夏代史料到怀疑夏代存在的发展过程,顾颉刚是这一转变过程中的关键人物,陈梦家、杨宽开启了“夏代否定论”,艾兰的“夏代神话说”在“夏代否定论”基础上有所创新,但这些观点或无坚实的史料支持,或有逻辑上的矛盾,均无法证明夏代是不存在的。而且,新出现的史料再次证明,夏不是周人伪造的朝代。
【关键词】 疑古;夏王朝;夏代怀疑论;古史辨;清华简
夏问题研究是当今史学界的热点话题。最近几年,与夏有关的专著、论文多有出现,相关主题学术活动也较为频繁,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还成立了夏文化研究中心,可见夏问题的热度。
夏问题之所以依旧是一个有待解决的学术问题,一方面是因为目前没有发现夏时期的文字,考古学家也没有确凿证据把“夏”落实到具体的遗址中,“二里头遗址夏都说”只是一种极有可能的观点,而非一个不会被质疑的历史事实;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学术界一直有“文献中的夏史不可信”的观点,甚至怀疑夏代是一个杜撰出来的朝代,此即“夏代怀疑论”。关于后者,多数持“夏代怀疑论”的学者,都倾向于认为夏代是周人所杜撰,周人杜撰夏代的目的是为了建构伐商的合法性。对于这一观点,朱凤瀚在2003年有一个较好的回应,他指出:“西周早期文献已言及夏,时克商未久,商遗民众多,如果周人生生地造出一个虚构的夏来,用以宣传周代商犹如商代夏,是秉承天命,那么如何能使早已有历史典册的商遗民相信?”朱氏所言,直中要害,本可消解周人杜撰夏代说的逻辑基础,但“夏代怀疑论”或“周人杜撰夏代说”并没有就此消失。即使经过众多学者的反驳,依旧有学者坚持“周人杜撰夏代说”。
之所以如此,笔者认为,是因为当今的“夏代怀疑论”有一个很重要的学术渊源,就是20世纪以来的疑古思潮。早在20世纪初,就有学者对夏代史料的真实性产生过怀疑,古史辨运动期间甚至产生了否定夏代存在的观点。当今持“夏代怀疑论”的学者,往往援引早期的“夏代怀疑论”以为论据,若不系统讨论早期“夏代怀疑论”,就无法彻底反驳当今的“夏代怀疑论”。但是,学术界一直没有对“夏代怀疑论”的一系列重要观点进行系统的梳理和反驳,而是理所当然地认为早期的“夏代怀疑论”没有依据。即使最近十多年撰写专文反驳“夏代怀疑论”或“周人杜撰夏代说”的几位学者,也多针对当今“夏代怀疑论”,没有系统地讨论早期的“夏代怀疑论”。这自然会为“夏代怀疑论”留有继续存在的空间。
因此,今天依旧有必要系统梳理20世纪以来的“夏代怀疑论”,从现有史料出发,检视“夏代怀疑论”是否有合理内核。如果系统检视的结果是之前的“夏代怀疑论”没有史料支撑,“周人杜撰夏代说”自然就不攻自破,以后若有学者再提“夏代怀疑论”或“周人杜撰夏代说”,就需要提交更为坚实的新证据。需要说明的是,由于缺乏夏代共时性文献,本文的目标自然不是证明夏代存在,而仅仅是判断“夏代怀疑论”是否信而有征。笔者相信,讨论“夏代怀疑论”,本身就会对夏代是否存在、夏与考古遗址的对应关系等重大问题有所帮助。
一、20世纪初的“夏代史料怀疑论”
学者们的“夏代怀疑论”,可以分为两个层面:一是对文献中的夏代记载的怀疑,二是对夏代存在的否定。前者可以称为“夏代史料怀疑论”,后者则是典型的“夏代否定论”。从学术史角度上看,“夏代怀疑论”有一个明显的从“夏代史料怀疑论”到“夏代否定论”的演变过程。因此,我们需要先讨论“夏代怀疑论”的第一个阶段,即20世纪初学术界的“夏代史料怀疑论”。这一怀疑论又可以追溯到清末。
清末是今文经学盛行的时代,公羊学兴起,与现实政治紧密结合,其对史学的影响,主要表现为政治诉求主导早期历史的解读模式。典型的例子是康有为的《孔子改制考》一书。康有为希望为其变法诉求寻找学术上的依据,积极宣扬“孔子改制”的观点,认为“六经”皆孔子所作。孔子之前,自然是“上古茫昧无稽考”,“六经以前,无复书记,夏殷无征,周籍已去,共和以前,不可年识,秦汉以后,乃得详记”。这就明确指出,孔子之前的历史,都是无可稽考的传说,典籍中的记载,并不可真信。这虽然没有直接提到夏代可疑,但有了可以疑夏的精神。所以,康氏弟子梁启超评曰:“数千年来共认为神圣不可侵犯之经典,根本发生疑问,引起学者怀疑批评的态度。”其后,夏曾佑在《中国历史教科书》中提出:“由开辟至周初,为传疑之期,因此期之事,并无信史,均从群经与诸子中见之,往往寓言、实事,两不可分,读者各信其所习惯而已,故谓之传疑期。”这明显受到康有为的影响。
早有学者指出,民国时期的古史辨运动,与清末今文经学关系密切。这一影响同样体现在胡适身上。1917年,胡适在北京大学开设“中国哲学史”课程,重编讲义,开头一章是“中国哲学结胎的时代”,用《诗经》作时代的说明,丢开唐、虞、夏、商,径从周宣王以后讲起,使得学生们“骇得一堂中舌挢而不能下”。其后不久,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中正式提出:“以现在中国考古学的程度看来,我们对于东周以前的中国古史,只可存一个怀疑的态度。”这一“怀疑的态度”与康有为“上古茫昧无稽考”颇为相似。
胡适之所以认为“东周以上无史”,归根结底是对早期史料的不相信。他认为:“唐、虞、夏、商的事实,今所根据,止有一部《尚书》。但《尚书》是否可作史料,正难决定。梅赜伪古文,固不用说。即28篇之‘真古文’,依我看来,也没有信史价值……我以为《尚书》或是儒家造出的‘托古改制’的书,或是古代歌功颂德的官书。无论如何,没有史料的价值。”胡适虽然不相信《尚书》的可信,但他的怀疑没有丝毫的力度,不仅没有举出任何可以证明《今文尚书》“没有信史价值”的证据,且怀疑时使用的逻辑也存在问题。从逻辑上说,《尚书》是儒家造出的“托古改制”的书,与《尚书》是古代歌功颂德的官书,其史学意义并不相同。前者自然是说《尚书》不可信,但后者并不排斥《尚书》是夏商周三代的官书,即使只为“歌功颂德”,《尚书》也有其可信的成分存在,不能说完全没有史料的价值。
虽然胡适与康有为的疑古思想都没有多少史料的根据,但相对于康有为的疑古是为了政治诉求,胡适的疑古则是为了重新审查古史,更易让时人接受,故胡适的主张在五四运动之后产生了极大影响。这一点在顾颉刚身上体现得较为明显。顾颉刚早年颇为信服“东周以上无史”说,他在1920年给其妻殷履安的信中有“自周之前……都不是‘信史’”的表述,明确提出东周以前的不可信。1922年,受罗王之学影响的顾氏,认为商代具有可证的史料,属于信史行列,不再强调“东周以上无史”,但依旧把夏代归为传说之列。这说明顾氏早年对夏代的认识,属于“疑”多于“信”,没有把夏当作信史。学术界或有一种观点,认为顾氏并不怀疑夏,仅就1920年前后的顾氏而言,这一观点并不准确。
随着甲骨文的发现和殷墟的发掘,以及王国维古史新证的成就,商代不仅被证明存在,而且其部分史料也被证明是可信的,夏史记载的可信性自然有所提高。20世纪30年代,顾颉刚对夏的认识有了一定的变化,多次表示夏代的存在是无可怀疑的。比如,顾氏在《春秋战国史讲义》(1933年)中称:“在西周和东周人的记载里,很清楚地告诉我们:在周的前边有夏和商二代。他们说话中常提到‘三代’,这就是指的当朝的周和前代的夏商……夏的存在是无可疑的。”再如,顾氏与史念海合写的《中国疆域沿革史》(1938年):“夏代历史虽亦仅凭后世之记载,然由种种方面证明,则知在殷商以前确有此一朝代也……禹之传说乃属一种神话性质,不足知夏代政治范围之所在,中夏以先,夏之政治中心似在今山东省,其势力及于河北、河南,晚夏则移居河东及伊、洛流域,然东方仍有其孑遗也。”可见,至迟到20世纪30年代,顾氏有了明确的夏代存在、夏史可征的认识,抛弃了过去的夏代非信史的观点。
不过,在20世纪30年代,顾颉刚对夏的认识,尚有一个较为矛盾的态度,即一方面相信夏代是真实存在的,另一方面又认为文献中的夏代史料基本都是不可信的。顾氏对文献中的夏代记载持否定之态度,在他与童书业合写的《夏史考》(仅完成四章)中体现得最为明显。顾、童二人认为:不仅鲧、禹与夏无关,就连启、五观、三康、后羿、少康等夏代传说人物和故事,或是由神话转化而来,或是由早期传说分化而来,或是由后人杜撰,而其他诸王,如相大约是商祖相土的分化、杼似与越民族有相当的关系、孔甲大约是商王祖甲的分化,“至于皋、不降等,我们差不多只知道一个名字而已,他们是不是真正的夏王,已不可知了”。文献中的夏代故事,基本被顾氏否定,夏史几乎全为伪史,夏代存在的根基已经基本被抽离。
可见,20世纪30年代的顾颉刚对夏代的态度,具有矛盾性:承认夏,却不承认文献中的夏史。这种矛盾性是在夏代“共时性”史料缺失的前提下,顾氏把上古史传说视为中古期史料的必然结果。顾氏是古史辨运动的发起者,在民国疑古思潮中处于领导者的地位,他的“夏代史料怀疑论”,自然会对疑古派的其他学者有较大影响。顾氏宣布了夏代史料的不可信,已经在事实上抽离了夏代存在的根基,他的承认夏,和后来学者的否定夏,仅仅一线之隔。继顾氏而起的疑古学家,很容易在顾氏的基础上,发展出“夏代否定论”。
二、陈梦家、杨宽“夏代否定论”辨析
20世纪初学术界对夏代古史记载的怀疑,已经在事实上动摇了夏代存在的根基,“夏代否定论”就是在这一学术背景下产生的。持此论者,以陈梦家和杨宽为代表。
陈梦家1936年发表长文《商代的神话与巫术》,其第二章“神话传说中的历史系统”之第一部分“虞夏商为一系说”有“夏世即商世”一节,被吕思勉、童书业收录于《古史辨》(第七册)中,成为影响一时的有名观点。陈梦家认为:
《史记·夏本纪》叙禹至帝癸凡十四世,《殷本纪》叙帝喾至示癸凡十四世,窃疑夏之十四世,即商之十四世,而汤武之革命,不过亲族间之争夺而已。
明确指出夏是由商分化出的一个朝代。这一观点的提出,是基于六点理由:1.地理文化相同,主要引用王国维《殷周制度论》中夏、商起源于东方的观点;2.兄终弟及之制,文献记载夏代和商代都有兄终弟及之事;3.治水之业,夏之禹,殷之契、冥皆有治水的事迹;4.先妣为神媒,陈氏认为殷之简狄、夏之涂山氏都是古之神媒;5.禹为商人之祖,主要依据传世文献和金文中的成汤居禹迹的相关事项;6.夏、商帝王号多相重复。
陈梦家的这六条理由里,第一条不足为据。商的地理记载,主要以东土为主,商不曾在西土建都,陈氏“神话传说中的历史系统”之第二部分“商为东方民族”也赞同这一观点。但是,夏的地理记载,除了曾在东土,也有在西土者,傅斯年著名的“夷夏东西说”就建立在夏为西土民族的基础之上。即使如杨向奎、沈长云等学者所言,夏起源于东土,后迁于西土,也不能以“地理文化相同”论证“夏世即商世”,因为这样不足以解释何以商没有迁徙西土的传说。第二条理由中,夏是否为兄终弟及,文献记载纷乱,并不能得出这一结论;而商之世系是否就是兄终弟及,至少在武丁以后,已经演化出父子相继的线索。即使夏、商都是“兄终弟及”,也可以用早期国家继承制度不发达来解释,“兄终弟及”是早期继承制度的一个较为普遍的现象,西周时期姬姓的鲁国就曾有此制度。可见,“兄终弟及”并不能作为夏、商一系的论据。第三条理由中,如果认为夏、商都起源于东方,而东方多有水患,夏、商两族先祖都有治水之经历,实为平常,同有治水经历并不足以证明二者为一系。第四条理由中,我们且不说涂山氏、简狄为神媒之说年代较晚,没有早于汉代的文献证据,即使如陈氏所论,其逻辑也是不能成立的。闻一多早有论述,夏、商、周三民族都以其先妣为神媒,夏之涂山氏、殷之简狄、周之姜嫄皆如此。依陈氏逻辑,则夏、商、周三代先妣都是同一人分化。这自然是不能够成立的。第五条理由中,《诗·商颂·长发》“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帝立子生商”、叔夷鎛铭“赫赫成唐……处禹之绪”(《集成》285)为其立论基础,陈氏认为商是禹所生。然则,类似的承天受命、处禹之迹(或作“绪”“绩”等)的记载还见于姬姓周人和嬴姓秦人身上,如《逸周书·商誓解》记载周武王追溯“在昔后稷,惟上帝之言,克播百谷,登禹之绩”,传世的秦公簋记载秦的先祖“受天命,鼏宅禹迹”(《集成》4315),岂非夏、商、周、秦皆为一系分化?最近出现的曾国嬭加编钟有铭“伯括受命,帅禹之绪”,也可以证明《商颂·长发》与叔夷鎛铭中的相关铭文是古人承天受命的一贯说辞。
上述六条中,唯第六条理由“夏、商帝王号多相重复”,实为“夏世即商世”说根基,影响较大,可作详细讨论。陈梦家认为,夏、商帝王号相重合者有七条,分别是:a.夏—喾;b.启—契;c.相—相土;d.芒—冥;e.槐—亥;f.不降—王恒;g.履癸—示癸。关于a,“喾”即指卜辞中的“高祖夒”,王国维以声求之,“高祖夒”即商人始祖契之父“帝喾”,陈氏则认为“夒”乃“夏”字,以此证明“夏”最初为殷人祖先之名。不过,“夒”的上古音为泥母幽韵,“夏”的上古音为匣母鱼韵,二者韵部可以旁转,但声母较远,上古音并不接近,陈氏自己后来在《殷虚卜辞综述》中也放弃这一观点,认为“夒”可能相当于少皞摯,说明以“夒”为“夏”并无坚实的证据。关于b,陈氏认为“启”又作“开”,而“契”亦有开意,然“启”之作“开”,乃汉人避讳汉景帝刘启而改“启”为“开”,非“开”乃“启”之别名。“启”在夏朝为第二代帝王,“契”在商朝为第一代先公,二者在本民族中的地位并不相同,不存在“启”由“契”分化之基础。关于c,夏王相与殷先公相土虽然同有“相”名,但学术界颇多以“相土”与卜辞中“土”相对应的观点,若这一观点准确,则“相土”实以“土”为名,与夏王“相”并不同名。关于d、e,在《史记·夏本纪》中,芒为槐之子;而在《史记·殷本纪》中,王亥为冥之子,芒、槐、王亥、冥四人之关系正与陈氏所论相反。另外,陈氏认为槐、亥音近,槐乃亥之分化,又与殷人命名原则不符。“亥”乃殷人日名,王亥当有本名,如大乙名履、帝辛名纣之类,假如槐乃王亥的分化,也应该是从王亥本名探求,而非基于亥、槐音近。至于陈氏认为槐又作芬,王亥又作王冰,芬、冰音近,也是误解。王国维早已言之,王亥写作王冰,是因为“冰”乃“亥”之讹,非冰乃亥的本名。关于f,降上古音为冬韵见母,恒上古音为蒸韵匣母,声母虽然接近,但韵部较远,很难说二者上古音相近。关于g,“履癸”虽与“示癸”皆有“癸”名,但“示癸”之“癸”为日名,而非“示癸”本名。陈氏又谓,履癸之履,亦为汤名,似认为“履癸”又从成汤之名中分化,但成汤的日名为乙,与“履癸”之癸不同。且履癸为夏末的桀,恶名颇多,成汤为代夏的第一位商王,是圣贤之王,认为夏桀由成汤分化而出,于逻辑不符。可见,陈氏“夏、商帝王号多相重复”一条,问题较多,存在臆测的成分,并不可信。实际上,仅仅因为名号中略有相同文字,就认为存在分化之可能,则不仅夏商帝王名号多相重复,商周帝王名号也多相重复,如殷之先公中有昌若、曹圉,周之先公先王中有高圉、亚圉、姬昌,是不是也能说商世即周世?
陈梦家所论“夏世即商世”的六点理由既然多不能成立,其结论“夏世即商世”自然也不可信。大约是知道这一早年观点的不成熟,陈氏后来在《殷虚卜辞综述》中有“关于夏年”一节,不仅承认夏的存在,还积极探索了夏的年代。这说明陈氏后来已经放弃了“夏世即商世”的观点。
杨宽在20世纪30年代著有《中国上古史导论》一书,其第十篇“说夏”专门讨论夏之名号及有无问题。“说夏”第二部分“夏国族之有无问题”指出:“夏代之有无,本属疑问,吾人尚无实物以明证其必有。”又谓:“夏代传说之确立,至早在殷周之际。夏史大部为周人依据东西神话展转演述而成者,故周人盛称之,而殷人则不知,亦无怪乎卜辞之不见其踪迹矣。”并援引顾颉刚、童书业《夏史考》为证:“近顾颉刚、童书业二氏复作《夏史考》,明证夏史之皆属虚无,无不由于神话传说展转演变。夏史既出演变而成,则‘夏’之一名又安见其非演变而成乎?”概括而言,杨氏对夏之怀疑,主要基于这样三个方面的证据:其一,文献中的夏史,“无不由于神话传说展转演变”;其二,甲骨文中没有夏代踪迹;其三,夏可能是周人为建构伐商天命观而特意杜撰的朝代。其第三点仅是逻辑推测,并无史料支撑,本文最后还会论及,此处不复赘言。
杨宽的“夏代否定论”的第一个重要支撑,是顾、童二氏的《夏史考》。《夏史考》对夏代传说的彻底否定,抽离夏代存在的根基,上文已有所论。但是,《夏史考》对夏史传说的彻底否定,论据并不充分,其结论多有可以证伪之处。比如,《夏史考》关于夏史传说层累形成体系的观点,有一个很重要的支点,就是禹与夏发生关系在战国时期,此后才有禹与启的父子关系,但这一认识无疑是有问题的。学术界普遍认为《逸周书·世俘解》是一篇可信的周初文献,文中记载古乐名《崇禹生开》,其中“开”就是“启”,为避汉景帝讳改为“开”。《崇禹生开》就是禹娶塗山女生启之事。周武王克商后奏此乐,说明此乐早已流传,禹与启发生联系远在商末之前。清华简《厚父》记载:“遹闻禹……川,乃降之民,建夏邦。启惟后,帝亦弗巩启之经德少,命咎繇下为之卿事。”它清楚地说明禹是“建夏邦”之人,启是继承禹之人。《厚父》是早期可信的文本,也能证明禹、启、夏发生关系的时间,不会晚于西周时期。这些可信的早期史料都可以证明《夏史考》构建的夏史体系是有问题的。
还有一点需要注意,《夏史考》认为禹是由神话而为人王(此乃顾颉刚观点,顾氏关于禹的观点虽然多变,但一直坚持禹由神而人的观点),一个重要的证据是大禹治水的神话性质。保利博物馆收藏一件西周中期豳公盨,有“天命禹敷土,堕山濬川,廼畴方,设征,降民监德”(《铭图》5677)之铭,显示西周时期的大禹确实具有治水的神性,有利于大禹是由神话人物转变为人王的观点。但是,清华简《厚父》不仅有禹为夏之人王,还有“禹……川,乃降之民”的记载,正可与豳公盨对读。这说明,西周时期禹治水和禹建夏邦是并行不悖的两个传说,即神性和人王两个特征在西周时期并存于禹的身上。这样一来,《夏史考》所说大禹是由神话而人王,至少是不符合西周材料,他很可能把两个并行的传说,或同一传说的两个特性,线性的安排为前后演进的关系。
从禹与启的关系可知,《夏史考》所建构的夏史传说层累形成体系不可轻信,这也能说明借《夏史考》以论证夏为伪史的杨宽观点之不足信。
杨宽的“夏代否定论”的第二个重要支撑,就是甲骨文中没有夏代踪迹。甲骨文中没有夏代踪迹,这里存在多种解释。第一种解释,就是甲骨文是时王贞卜福祸的遗物,它可以详细记录掌握福祸的殷之先公先王和众多自然神灵,却未必会记载与自己非同一族属的夏之先王或夏之历史故事。甲骨卜辞不是典册性质的文书,它不记载一个已经逝去了几百年的夏代故事,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就如,我们看东周时期的金文,除了宋国一脉,非子姓的诸侯国铜器又有几件记录过与殷商有关的历史故事?晚商与夏,正类似于东周与商的关系。甲骨金文都是特殊性质的文字材料,它所能记录的内容有很强的指向性,不能强求其中必然存在前朝旧事。
第二种解释,就是卜辞记载了与夏有关的内容,却没有被释读出来,或已经释读出来而没有被学术界认可。上文曾提到,陈梦家考证甲骨卜辞中殷之先公“夒”乃“夏”字,虽未必正确,却是一个从甲骨文中探索夏的极有意义探索。最近,蔡哲茂据清华简中《尹至》《尹诰》,指出卜辞中的“西邑”最早是夏的王都,在卜辞中已转化为夏王朝先王之亡灵,是夏王朝存在的新证。有学者指出,蔡氏的观点可以启示我们,过去在甲骨卜辞中找不到“夏”或者误释“夏”,有可能是商人并不管夏叫“夏”。“西邑”乃夏都说最终能否成立,尚待将来材料的检验,但它可以说明,贸然认定甲骨文中一定不存在夏的证据,并不见得就一定正确。
第三种解释,目前发现的甲骨文材料只是当初埋藏于地下的材料中的一部分,过去毁坏的,或没有发掘出来的甲骨文应该还有很多,与夏有关的内容也可能记载在那部分甲骨文中。果若如此,那就只能期望未来的考古发现能提供更多的线索。
这三种可能的解释皆可以说明,已知甲骨文材料中没有发现“夏”,并不能成为否定夏之存在的证据。可见,杨宽否定夏代的存在,也仅仅是一种推测,并没有多少实证层面的证据。对此,顾颉刚曾评价杨氏此说:“吾人虽无确据以证夏代之必有,似亦未易断言其必无也。”足以说明杨氏此说的问题所在。杨氏后来也改变观点,认为“不能否定夏代的存在”。
三、当代学者的“夏代否定论”
在陈梦家、杨宽之后,国内学术界较少有学者公开质疑夏的存在,在大家看来,夏的存在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国外学术界对夏的怀疑和否定一直没有消失。1999年出版的《剑桥中国上古史》第四章以“商:中国第一个历史王朝”为题,就是西方汉学界疑古倾向的集中体现。对此,编者之一的夏含夷曾说道:“历史是什么东西呢?我们就是确定一个比较窄的历史定义——有文字资料。没有文字资料之前,不是信史。”这也可以为西方学者质疑夏代信史作注脚。
细究“没有文字资料之前,不是信史”,似专指狭义的文献历史学而言的,即认为没有共时性文献,就没法证明传世文献中夏代史料的真实性。这与清末民初的“上古茫昧无稽考”“东周以上无史”颇为接近,而与“夏代否定论”略有不同。对于这一观点的回应,即判断文献中夏代历史故事是否夏代真实发生的事情,似只能有待于将来发现夏代共时性文献材料,这就如对“东周以上无史”的回应,是由甲骨文的发现和殷墟的发掘来完成的一样。
把“没有文字资料之前,不是信史”往前推进一步,很容易走到“夏代否定论”上。最近几十年的“夏代否定论”也有新的进展,就是美国学者艾兰的“夏代神话说”。
艾兰对夏的研究,始于20世纪80年代初,她在《世袭与禅让——古代中国的王朝更替传说》一书中建构了上古史传说中的“世袭”与“禅让”的结构性对立主题,夏的诸王也作为结构性矛盾中的一部分,被纳入书中。在把古史系统分解为“世袭”与“禅让”两个对立的主题元素后,艾兰发现,她所归结为商的神话因素,正与夏的神话因素处于对立面,而这一对立的夏、商神话体系,在周人那里被转化为政权的更替。因此,艾兰认为,夏可能是商的神话,夏存在一个由“神话”转化为“历史”的过程。艾兰对“夏代神话说”的论述,除了早期的两篇论文,更系统的论述见于《龟之谜——商代神话、祭祀、艺术和宇宙观研究》一书。
艾兰认为,十日神话中十日由东方扶桑飞西方若木,然后通过地下河流(黄泉)回到东方,这里的东方/西方、扶桑/若木、天空/黄泉就形成了多组对立形象,艾兰把其中的东方、扶桑、天空称为商人形象,西方、若木、黄泉称为夏的形象。艾兰具体论述道:
商人的神话体系中存在一种二元对应论……在这个神话体系里,商人跟太阳、东方、生命、天空、天界神灵相联系;夏人则跟月亮、水、龙、西方、死亡、下界、下界神灵相联系,两者之间形成一种对应关系。当周人灭商以后,这个神话体系就在周人自己历史的语境中被重新解释了,神话成了相应的历史事件。“夏”成了一个先前的政治王朝。到后来,跟“夏人”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原来下界黄泉神祇“黄帝”,也就演化成历史上的帝王了。在历史传统的次序里,黄帝跟他的后代颛顼被放到了尧(上帝的变形)的前面。总的说来,那些从黄帝到夏代的历史记载,都可以看作是从商代神话体系中演变发展而来的。
可以看出,艾兰的夏为神话观中,既延续了古史辨运动期间“夏代怀疑论”的某些论断,如夏最后成为历史王朝,是周人为了建构合法性而杜撰的,这与杨宽的观点如出一辙;也有自己的发明,认为夏本是商人的一种神话,这是过去没有人说过的,是她论证的重点。
在艾兰的论述中,最关键的地方是确定月亮、若水、龙、西方、死亡、下界(黄泉)等形象,是夏的特征。这些特征中,有些较容易与夏发生关联,如水生物(龙、龟)、西方、若水等,在文献中与夏的关系密切。月亮、死亡、黄泉等意象,则与夏的关系并不密切。艾兰通过夏的始祖黄帝,把黄泉与夏建立起联系,认为黄帝是黄泉之神,是地下神祇。但是,罗新慧已经指出,文献材料并不支持黄帝是由地下神祇演变而来的结论,黄帝不能被视为黄泉之神,而且黄帝也不仅仅是夏族的始祖,《史记·殷本纪》还记载黄帝是商人始祖帝喾的祖父。实际上,黄帝不仅是夏、商两族的始祖,也是周人的始祖,《史记·周本纪》记载周人祖先后稷也是帝喾之子。这里就出现了颇为有趣的现象:夏商周虽都是黄帝之后,但三族亲属不同,夏禹为颛顼的后裔,而商契、周稷都为帝喾的后裔。如果艾兰所说可信,即夏、商是二元对立的两种意象,周人伐商后又积极以各种意象来表达对商的对抗和取代,那么自称“有夏”的周人最容易选择与夏有相同的祖先谱系,即都是颛顼的后裔,但文献中却恰恰相反。这足以证明,以黄帝为媒介,来把夏与黄泉建立联系,并不是好的选择。
关于夏与商、黄泉与天空的对立,最新的考古学研究成果可以提供一个反证。岳洪彬发现殷墟王陵区大墓墓穴(尤其腰坑)的深度均穿透当时的地下水,达到“下及黄泉”的效果,体现了商人的黄泉观念。若这一成果可信,则说明商人也流行黄泉的观念,黄泉不能被视为夏所独有的文化因素。
从文献角度看,艾兰所列举的夏、商二元论意象也有颇多不合适之处。艾兰把太阳归为商人意象,把月亮归为夏人意象,从而把夏与太阳割裂开来,这其实是有问题的。首先,颛顼是夏的祖先,颛顼也称高阳氏,表现出对太阳的崇拜。其次,在周人的文献记载中,后羿射日是一个极为重要的神话,艾兰把这一神话解释为周人杜撰后羿射日来对抗商人的十日传统,但问题是后羿往往被认为是代夏的人物,是早夏的终结者,而非商的敌人。如果按照艾兰的“后羿射日”蕴含了族群对立、政治鼎革的隐喻,那么后羿所射之“日”,只能被认为是夏的形象。也就是说,无论从颛顼为高阳氏出发,还是从后羿射日神话出发,夏与太阳都是有关联的。
而且,夏的神话也不是与天空、天庭彻底无关的。《山海经》中“大荒西经”和“海外西经”记载夏启“御龙登天”之事,郭璞注引《归藏·郑母经》“夏后启筮御飞龙登于天”,说明神话中的夏与天的关系也很密切。
可见,艾兰通过十日神话,强行把夏、商归纳为神话体系中的二元对立,把夏看作商人的神话,既与现有文献、考古成果不符,也不能做到逻辑自洽,因而无法成立。
需要指出的是,当前国内的部分学者也持“夏代否定论”,最有代表性的学者为考古学家陈淳。陈淳的一系列论文也都认为夏可能是周人杜撰的朝代。这些论文颇有影响力,甚至一度引起学术论战。但是,陈淳的理由,除了指责国内学者带有主观立场论证夏的存在外,主要还是引用古史辨运动时期顾颉刚、陈梦家、杨宽等人的论述。也就是说,陈淳在此问题上并没有太多新的论述,加之已有不少学者专文反驳陈淳的观点,所以本文就不再过多讨论。
四、夏代不是周人杜撰的新证
如前所述,自20世纪以来,学术界对于夏代信史的否定,除了没有共时性文字材料、甲骨卜辞没有记载夏外,最为重要的一个理由,就是想当然地认为夏代是周人代商过程中,为了构建自己的合法性,杜撰而来。对于这一观点,上文所举朱凤瀚、张国硕、沈长云等学者已经辩驳,尤其是朱凤瀚,从《尚书》中可信的周初史料(如《多士》《多方》《召诰》诸篇)入手,论证商末周初的周人、殷人都知道夏的存在,夏的故事是当时社会一般人都知道的历史背景,颇令人信服。试想,周公当着大量“殷先人有册有典”的殷遗民宣传一个不存在的朝代,且让殷遗民也认同这一朝代,委实匪夷所思。凭借这样虚假的宣传,周公如何自信能够建立起属于周王朝的天命观?其中不合情理之处一目了然。
除了上述诸位学者的分析,本文还可以根据清华简公布的几篇新材料,补《尚书》之不足,以论证夏不是周人杜撰的朝代。
清华简《四告》是四组告辞,其第一组告辞乃周公告皋陶,可与《立政》《吕刑》对读,乃周初文献。周公称颂皋陶事迹,谓“夏用配天”,明确指出皋陶是夏代之神。有学者指出,皋陶是东夷族人,周公被封于鲁,因此特意告祭皋陶,求得皋陶之配合。如果夏本不存在,周公何必给皋陶安上一个“夏用配天”的头衔?这岂不给皋陶在鲁地配合周人增加了一个本不必要存在的门槛?而且,周人祈祷神灵,本是极为虔诚的事情,故意杜撰皋陶“夏用配天”之事,实是对神灵的大不敬。这在逻辑上无法说通。
前举清华简《厚父》是逸《尚书》之一,文辞古奥,多有可以与商周金文和周初“书”篇对读之处,学者多认为《厚父》为早期文献。《厚父》记载非常丰富的夏代历史故事,如禹建夏邦,皋陶为夏启卿事、孔甲为哲王、节制饮酒等。其中,皋陶故事可与《四告》(一)皋陶“夏用配天”对读,说明皋陶为夏之卿事是周人(周公)、夏后裔(厚父)都熟知的历史故事,证明《厚父》所载夏之历史故事是西周时期共享的历史传说。这就说明,西周时期的人们并非仅仅知道“殷革夏命”,他们对夏的了解已经极为丰富,夏的建立、发展、灭亡的整个历史故事已经存在。这种丰富的历史系统,必然不是周人凭借一己之力在短时间内能够建立的,需要有源远的形成历史。
清华简《傅说之命》三篇是殷高宗武丁对臣子傅说的命书,记载了武丁得傅说的过程以及对他的训诫,其中篇有“故我先王灭夏”之句,记载了武丁述商汤灭夏事,极为重要。《傅说之命》文辞古奥,虽在传抄过程中受到春秋战国时期的影响,仍多有可以与《尚书·盘庚》和甲骨卜辞对读的地方。比如,李学勤指出上篇“我其杀之/我其已,勿杀”与殷墟卜辞格式一致,认为《傅说之命》包含了商代以下很难拟作的内涵,其价值可与《盘庚》相提并论。付强对比了《傅说之命》与宾组卜辞用例,认为清华简《傅说之命》的用词和用字习惯与商周时期的语言实录有非常多的相合之处,只有一小部分的润色与加工,基本上可以证明清华简《说命》确实为武丁时期的一篇实录。可见,《傅说之命》是较为可信的《商书》逸篇。《傅说之命》记载了商汤灭夏之事,说明此事在武丁时期已经是极为重要的历史背景之一,不会是晚到周代才被创造出来。
因此,无论是传世的《尚书》中诸可信文献,还是新出的清华简《四告》《厚父》《傅说之命》,皆可证明,夏代不仅不会是周人杜撰的,而且早在晚商时期就已存在于商人的历史观念中。这就抽掉了“夏代否定论”最后一根支柱。
结论
本文系统回顾了20世纪以来“夏代怀疑论”的兴起与发展过程。“夏代怀疑论”最初以“夏代史料怀疑论”的形式存在,它在清末民初时期逐渐发展为一种较有影响力的学术观点,并被顾颉刚等学者所继承和阐释。《夏史考》对夏代史料进行了系统的质疑,抽空了夏代信史的基础,进而产生了陈梦家、杨宽的“夏代否定论”。新中国成立后,直至20世纪末,国内学术界基本视“夏代否定论”为无稽之谈,并没有给予认真的对待,自然也就没有系统地加以驳斥。但是,陈梦家、杨宽的“夏代否定论”在国外却一直有着较大的影响,艾兰的“夏代神话说”既是她用结构主义解读中国上古史料的结果,也有早期“夏代否定论”(尤其是杨宽的观点)的一些影子。于是,在21世纪初,“夏代否定论”在国内再度复活。
本文不仅梳理了“夏代怀疑论”的兴起与发展过程,也对“夏代怀疑论”,尤其是“夏代否定论”的代表性学说,如陈梦家、杨宽、艾兰的观点,加以系统的辨析,并补充了夏代不是周人杜撰的新证。笔者认为,持“夏代否定论”的学者并没有实质的证据证明文献中的夏是不存在的,更无法证明夏是周人杜撰出来的朝代。这固然不能彻底证明夏代曾存在,但夏代存在于商周人的历史观念中的事实,对于进一步证明夏代信史说是有利的。
来源:《史学理论研究》2023年第3期,注释从略
投稿网址:
http://sxllyj.ajcass.org/
关键词:
相关阅读
-
王祁 | 20世纪以来“夏代怀疑论”驳议
20世纪以来“夏代怀疑论”驳议王祁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理论研究所副... -
当前观察:想0元购?男子挑选海鲜后,借...
据中国网三农频道报道,网络上一段视频显示,6月24日,河南商丘,一男 -
开封市禹王台区:提升“四个水平”为高...
近年来,开封市禹王台区进一步树牢“项目为王”理念,大力开展“三... -
胜利街道:垃圾分类齐动手 文明创城我...
为倡导垃圾分类理念,提升公众对垃圾分类的知晓率和参与度,进一步助力 -
抖音治理假冒仿冒账号 未认证账号昵称...
为规范用户行为,创建良好的社区环境,抖音官方账号近日发布了《治... -
波罗的海货运指数跌破1300美元/FEU 创2...
上证报中国证券网讯6月23日,波罗的海货运指数(FBX)较前一周下降7%至 -
环球快看点丨文案金句,非常致郁
⭐️星标本号送苹果神级文案合集+5套4A文案课件+5本文案书(pdf)(点上 -
腾讯申请国行 Switch 手柄新配色商品...
腾讯申请国行SwitchJoy-Con手柄新配色商品条码,分别为淡雅紫色 淡雅绿 -
全球快消息!奥斯卡最佳影片奖新规敲定...
奥斯卡金像奖新规定正式敲定,以Netflix、AppleTV为代表流媒体服务资源 -
进入水运时代!章丘发出首张《港口经营...
小清河全线通航进入倒计时。近日,济南市章丘区行政审批服务局发出章丘 -
青岛一日游最佳方案_青岛海底世界和极地...
1、土著在此,大体区别是这样的,海底世界分三个馆,主馆有很多海洋生 -
沙漠追猎者攻略_魔兽世界6 2刃牙追猎者...
1、需要去找军需官行者兹坦加接日常任务,他位于塔纳安丛林南部的法瑞 -
世界速讯:碘化银什么颜色溶液(碘化银...
导读1、碘化银是黄色沉淀。2、碘化银的一般形态是无臭的微晶形粉末。3 -
人应怀感恩之心,12星座双鱼应该感谢另...
十二星座最应该感谢的人是谁十二星座喜欢的小说类型天秤座虽然和别人建 -
环球快资讯:318是什么意思-318是什么意...
本文内容是由小编为大家搜集关于318是什么意思,以及318是什么意思爱情 -
msvcp140.dll放在哪个文件夹里_msvcp140 dll放哪里
1、很负责的告诉你,这个提示就是缺少VC++2015运行库文件,你不用去装 -
加班猝死人民日报_加班猝死_今亮点
1、猝死前的征兆:第一,身体疲劳。2、我们现在经常会听到有人,因为加 -
我国北部和东部海域将有6-7级风 南部沿...
人民网北京6月25日电(记者杨虞波罗)据中央气象台消息,24日14时至25 -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中晓的意思_晓看红...
1、讲的是成都。2、三国蜀汉在成都置锦官城,以集中织锦工匠,管理织锦 -
看点:节后行情或将先抑后扬!
短线上沪指3280点附近反压大,创业板2280点附近反压大,同步也出现了反